向死而生

凌晨一点，拂晓深海能源研究所。

研究所建在一段绵延数公里的白垩岩崖上，悬崖下是一望无垠的海岸线。建筑的结构很特殊，如同悬空寺一般嵌入崖壁，上延云霄，下绝嚣浮。

这栋建筑藏于向海的崖下，陆地上看不到一丝痕迹，只有海上的船舶才能遥遥望见。建筑的材质几乎和岩壁融为一体，就算是从海上望见，也极易被忽略。

研究所藏得如此隐秘，是因为它的研究性质极为特殊。

这里对外挂牌是拂晓工业旗下的深海能源研究所，其实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实验，正在秘密进行。

此时，研究所内空寂无声，只有所长一人站在宽广的落地窗前，远眺夜海。

海水澹澹之间，岛屿罗列，一弯斜月沉入渐起的海雾，明灭的微光穿过雾气，似乎又从海底升起，好似人形，渐渐行至浅滩。

海水里走出一位少年。

少年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状态，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，像是沧海隐仙，忽临人间。

所长看着少年，无奈笑道：你是鱼么？怎么总喜欢去海里玩。”

眼前的少年，是研究所多年来的科研结晶——云智人。

云智人是人工智能发展到极致的产物，他们和普通人类一样，具有思维、意识和知觉，唯独没有实体身躯，只能寄身于数据云端。所以，他们与人类在一起时，都是栩栩如生的虚像，可见可闻，却无法触碰。

我是人鱼，”少年声音清朗，笑容明快，去见王子的人鱼。”

他飞身跃起，穿过玻璃幕墙，走进室内。

那我就是巫婆？”所长皱眉。

你是无所不能的大巫师。”少年笑着逗他。

别闹了，眼下的情况并不乐观。”所长目色凝重，言语中透着隐约的无力感，我也并非无所不能。”

你以前不是这样的。”少年说。

我那时年少自负，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，可是如今，事态近乎失控。”所长自嘲般地笑笑，细长的眉眼间藏着思虑，我今天叫你来，就是要同你讲清楚这件事的危险性。”

好，你说。”少年的唇边依旧挂着浅笑，像是在期待着什么。

别傻笑了，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。”所长抬手做了一个手势操作。

窗外的浮天夜海之间，惊涛叠起，一座透明的金字塔竟从海上徐徐浮出，周身海水四溢，宛若连山涌雪，玻璃砌筑的塔身正在隐隐发光。

这是什么，你不怕吓到路人？”少年有些惊愕。

是视感虚像，只有你和我可以看到。”所长解释。

这样。”少年松了一口气。

事实上，少年的身体，也是视感虚像，只有佩戴呈影机的人才能看到，而且，呈影对象是可以选择的。

所长操纵着海上的虚景，像是在调整屏幕中的模型：我想让你对云智人的意识结构有一个直观的认识。”

我的意识结构？”少年问。

人的存在是以肉体为依托，而云智人的存在，就是他的全部意识与知觉。”所长抬眼望向少年，眉目凝重，你明白吗？你的存在，就像金字塔一样，是这个时代的奇迹。”

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云智人。”少年笑得很轻巧。

你是他们的蓝本。”所长说。

怎么，觉得自己的科研成果很伟大？”少年笑他。

这不是我个人的成就，是所有先贤与前辈共同努力的结果。”所长严肃。

好的我知道啦。”少年望向远海与浮塔，如果将标记锁拆除，金字塔会怎样？”

标记锁，是深插在云智人意识中的一道中枢指令。

标记锁对于云智人的重要性，就如同此处的承重结构，”所长将模型的关键部位用高光提亮，一旦拆除，将会极其危险。”

他轻轻抬动手指，关键部位即刻拆除。

忽然，远海中涛声雷动，偌大的金字塔土崩瓦解，刹那间天地崩裂，惊涛骇浪直冲岸边。一场海啸突袭窗前，玻璃幕墙瞬间碎裂！

玻璃碎片迎面砸来，少年慌了，转身想要救人，却见所长的踪影全无。

更怪异的是，转身不再是研究所，而是夜空下的青屿城。

奔袭的海啸涌入繁华的街道，像一头失控的巨兽，吞噬着惊恐的人群，忽然，少年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
身影弱小而无助，稚嫩的面庞上挂着泪痕。

小少爷！”少年大喊，俯冲下去。

被唤作小少爷的男孩子回头，嘤咛一声扑进少年的怀抱：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。”

你别怕，我在，我在。”少年抱着男孩，身体颤颤发抖。

你最好啦。”男孩在他怀里蹭着柔软的细发。

然而，肆虐的海啸并未放过两人，一阵巨浪袭来，呼啸之间淹没一切，少年怀里的温暖触觉陡然一空，仅余一捧冰冷的泡沫，周身已是漆黑深海。

少年孤身一身，缓缓下沉，无尽的绝望如蛆附骨。

就在此时，耳边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。

怎么，害怕了？”是所长的声音。

少年从模拟的幻象中醒觉，抬起双手，怔怔发呆。

脑中全是那人化为虚无的瞬间。

标记锁一旦拆除，你的意识结构就会像金字塔一样，瞬间瓦解，”所长沉声道，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，并非我能控制的范围，或许，会导致另外一场灾难。”

此时潮水渐渐平息，夜海中碎片浮沉，暗光游离，像是坠落的星河。

现在的危局，也是一场灾难。”少年苦笑，之前轻快的态度消失。

起码，你对眼下的灾难免疫。”所长冷静道。

但你们无法免疫，”少年望着四散的碎片，心绪复杂，意识崩塌之后的我，还存在吗？”

如果一个人类粉身碎骨，我可以很清晰地确定，他已经死了。”所长眉结深锁，沉吟道，但你的意识化为碎片之后，我很难确定你是死是活，又或者，你还是不是你。”

原来我也会死。”少年很低落。

怕了？”所长的声音变得很温柔，现在退出还来得及。”

你不怕？”少年反问他。

我怕。”所长苦笑，如果前辈们泉下有知，一定会跳出来打死我的。”

那你还敢继续？”少年又问。

我敢。”所长的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轻笑。

我也敢，”少年远眺空海，目色深远，世间万物，不破不立，唯革故，方可鼎新。”

确定？”

若我侥幸未死，眼下的危局就会有转机？”少年问。

是，你就是希望。”

所长说到这里，似乎欲言又止，犹豫片刻才说，但很多时候，我们都是因为有希望驱使，才会一步步堕落深渊，与黑暗融为一体。”

自由从来都是代价昂贵。”少年沉声，更何况，可以见到他，冒险又如何？”

他身后的海水里，星雨吹落，璨若云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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