淡漠（三）

他转了很多次身，冷漠的脸庞倒映在水中，仿佛带着一副精雕细刻的玉石面具，没有丝毫情感，他跳跃在树枝的缝隙间，优雅的步伐恍若一条冷血毒蛇，只是加快的速度泄露了焦急的情绪。

他在寻找一个身影。

水流瞬间漫过嘴巴、鼻子、耳朵，那种胀痛鼻腔的窒息感，瞬间吞没了齐瑶。

吞吐之间全是水。

齐瑶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胁，四周漆黑一片，没有光，没有人，没有一切关于希望的字眼，身体没有一丝力气，千斤重的水压在身体上，窒息的感觉充斥胸腔，到处都是冰凉的水，以及在耳旁持续翻涌近在咫尺的水声。

咕噜咕噜。

漂亮的黄花裙子在水里像湿透的夕阳，她苍白无力的手努力向虚空伸着，她忽然想起父亲说死亡就是出远门。

谁都不会记得出远门的人。

我不想死，她想。

她无力地攥了攥手掌心，水从那里泄了下来。

温热的眼泪和水混在一起，以至于流下来的时候，自己也分不清真假。

失去意识的前一刻，眼前好像游动着一条黑色的鱼。

手里钻入了什么东西。

一只有力的手。

却比雨水还要冰冷的手。

沉重的眼皮，黑暗中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，无数缓慢游动的粒子，密密麻麻地铺在眼仁上。

遥远的天边有人在哭喊，一声一声朦胧的救命声，慢慢放大，直到最后在耳腔里炸雷般轰鸣。

齐瑶猛地从湿润的草丛上坐起来，尖叫一声，此刻华丽昂贵的衣服，仿佛一层厚重的坚冰，湿淋淋地紧紧裹住全身。

她征征地望着远处痛苦挣扎的人和飘在水上像木头的死尸，恐惧感油然而生，得救的护卫顾不得休息，用尽身体的每一丝力去救溺水的人，一瞬间，所有糟糕透顶的事情都扑面而来。

在幽深灰暗的水中，齐瑶隐约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，如同枯纸般随水流波动，她绝望的眼神让齐瑶心颤，像一把锋利带毒的匕首在心脏表面来回划过，无法言表的痛觉，那是她的贴身仆人祝小鸳。说是仆人，实则比一般姐妹还亲，齐瑶记得第一次见到祝小鸳，她一身灰扑扑的布衣，骨瘦如柴，因为裸露的脚趾，而羞涩地低着头，十分自卑，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猫。齐瑶自然地牵起她脏兮兮的小手笑着问，我叫齐瑶，你叫什么名字，稚嫩的声音如同春天里的和风细雨，祝小鸳惊奇地抬起头，涨红的小脸上快要哭出来，但她的眼睛分外黑亮，我，我叫祝小鸳。

她停顿了片刻，小心翼翼地询问，我父母真的不要我了吗？

那令人心碎的声音，现在穿越时空回响在齐瑶耳边。

齐瑶凝住眼泪看着一直默默站在阴影里的易铭，一股死前抓住了稻草的兴奋，齐瑶不管他的身份冲着他大声哭喊：快救救她！快救救她啊！”她指着垂死的女孩，嗓音沙哑，求求你，快救救她！”她纤细的身子缩卷成小小的一团，肩膀颤抖不止，救救她啊。”

易铭从没看到她这副恐慌而又悲伤的模样，爷爷死那次她也没有这么发疯般。

也许是因为爷爷去世是必然的，而那个女孩的命可以拉回来的。

他动了动身子，屈膝坐在草地上，淡漠而寂静地望着夜空，乌云翻滚着吞没了最后一丝光线，他轻声说：人啊，都是要死的。”

平淡的语气里包含着吸噬生命的巨大绝望。

齐瑶哭得通红的双眼突然像是被风吹灭了蜡烛般，骤然黑暗。

他什么意思。

他不救。

那她怎么办。

她会死吗。

我不要她死！

齐瑶面如死灰，像是皮影戏里一个断了竹棍的傀儡娃娃，僵死般站在黑暗里，只剩下止不住的滚烫泪水，她前一句对着虚无的黑暗说：怪物。”后一句大喊一声：小鸳！”齐瑶起身挽起潮湿的裙子，卷起袖口，准备去救祝小鸳，跑了两三步，浓厚的黑影挡在她的面前，齐瑶刚想推开他，清晰如冰的气息拂在她的面容上。

你会死的。”

齐瑶用力推着他的身躯，消瘦的胸膛却像一座大山般堵在那里。

让开！”齐瑶依旧推不动，她一边用力敲打易铭的胸口，一边焦急喊叫，滚啊！我叫你滚啊！”齐瑶横冲直撞，使出浑身解数，甚至下嘴去咬易铭的手。

有零星的血液从手背上流出。

顿了两三秒，易铭抬起阴影中的脸庞：必须救？”

齐瑶感到有一股咸味从口腔冲进喉咙，她直视着易铭，毫不犹豫地说：必须救。”语气是浓重的哭腔。

别乱动。”

话音未落，寒风吹起易铭的黑袍，他若隐若现的身影逐渐淹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。

齐瑶望着一片漆黑的雨幕，怔怔出神。

他和他们不一样。

我知道。

我就知道。

无尽悲伤里一丝莫名的喜悦涌上心头。

几个呼吸的时间，易铭带着祝小鸳回到树边。

雨终于有变小的趋势，天却越来越黑。

齐瑶看着呼吸渐渐平稳的祝小鸳，太过紧张的心猛地松弛，排山倒海的疲惫席卷而来。

谢谢你。”齐瑶对着他鞠了个躬。十分生硬的礼节，看得出平常很少使用。

齐瑶小心地摸着祝小鸳的额头，珍惜的模样就像死去多年的亲人忽然复活。

呼救声不绝于耳，离这里不到一百米的地方，依旧如同人间炼狱。

齐瑶从短暂的喜悦中清醒过来，刚想开口，就被冷淡的声音遮盖。

我的任务，只是保证你的安全。”

齐瑶的话僵在口腔，突如其来的愤怒在心里扎根，那些美好的幻想，此刻就像摔碎的精致陶瓷，满地的碎片上还残留着难以分辨的昏色。

既然你武功那么好，救人又那么快，多救一个会死啊？！”

易铭重新靠在树边，沉默不语。

又冷又硬的雨滴砸在她的脸上，迅猛地速度仿佛要刺穿脸皮。

她忽然悸动，忽然潸然泪下，泪痕在雨里化成两条细长的冰棱，没有一丝温度紧紧地冻在脸上。

你不是说你杀了很多人吗？你赎罪啊！”她看着自始至终都冰冷麻木的易铭，哽咽着说，你现在去救，就抵消了那些你曾经犯过的罪孽。

在那颗槐树下我看到过，我看到过你哭！其实你也很痛苦吧！其实你也不想杀人吧……”齐瑶说着几年前深夜无意的一睹。

够了。”易铭的脸隐藏在极深的黑色大雨中，只露出深海般的眼眸。

你说人都是会死的，”齐瑶轻声说，是啊，没有人不会死，但你把他们救上来，他们就能多活很长很长时间啊。就像小鸳，你试试，你救下试试啊！”

我说，够了！”易铭低声吼叫，就像山林间野兽的悲鸣，回荡在无穷无尽的黑夜。

他很久没有这么像一个有情绪的人。

也许是被揭穿了槐树下的秘密而恼羞成怒，也许是这遍地尸体浮现了他往日的噩梦。

易铭回头望着末日洪流中挣扎的人们，真的很努力想要活下来啊。

看那个老头，哈，多像蚂蚁，手脚并用地向前游爬。

还有那个小男孩，好像是叫齐烨吧，他的小手紧紧攥着树枝，水流没过脖颈，脸憋得发紫，快要用光力气了。

还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，此刻脆弱得像一张张被水浸泡的纸，而他只要伸伸懒腰，就可以有几个人活下来。

他用余光看了眼齐瑶，悲伤、怨恨，失望在她的眼神里散落成无数破损的锐利碎片，而他就在她的目光里赤着脚。

你也用这种眼神看我吗？

凭什么这样看着我？凭什么！

我又没杀他们……

他们不是求过老祖宗了吗？

他们不是很灵验吗？

再求他们一次啊，让他们在天之灵保佑你们啊。

易铭回头望着苦苦挣扎的人们，已经有人陆续顺着水流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
别逼我，我又不是菩萨。

易铭忽然想起齐家庙宇的那尊古佛。

其实救一下也没关系吧。

没关系吧。

他的腿向前迈了一步，像神明可怜的施舍。

跨出第二步时，易铭的眼神却无意识地聚焦在黑暗的某一点。

远处，虚幻的影子笔直立在枝头，仿佛从黑暗中诞生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们头顶，居高临下的姿态，仿佛掌控生死的神灵。

易枫深陷的眼眶如同黑洞般牵引着易铭，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两人间互相纠缠拉扯。

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。

易铭的记忆顺着他的脸庞不断延伸，画面定格。

快死的人们，他们虚弱的求救声和惊慌面目撞裂在一起，发出巨大的轰鸣，炸裂在易铭的头顶。

一切都归于平静。

死一般的静谧。

大雪里许多骨瘦如柴的小孩，他们饿了两天三夜了。

站在远处的大人姓易，大人说，杀死旁边的一个人我给你们饭吃。

那时他不叫易铭。只是一个单纯的叫人的生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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